他说:“末将岑夜阑见过殿。”
元徵眉梢一挑,慢吞吞地拨开车窗,就见岑夜阑立在外头,玄衣墨发,腰封掐一截细韧的腰身,佩着雕貔貅的白玉佩,身姿挺拔如青松,不摧亦不折。
岑夜阑抬起脸,二人目光对上,元徵慢慢露个散漫的笑,说:“岑将军,久违了。”
转眼数月,如已是冬末初春,北境依旧一片萧瑟凄寒,不见半点春意。
元徵骑在马上,目光来送的北境诸将中一一掠过,不见岑夜阑,他压骤然翻腾的尖锐痛楚,脸上却没什表情。
齐铭身后领了一支精锐,恭声道:“殿,将军命属护送殿回京。”
元徵沉沉地看着他,一言不发。
方靖若有所觉,驱马挨近了,小声地叫道:“殿?”
元徵勒紧缰绳,猛地甩一记鞭子,马蹄踢踏声里,声音冷静无波,说:“走。”
书房内。
“阿阑,你不去送一送吗?”苏沉昭说。
岑夜阑握着手中的公文,淡淡道:“不必了。”
苏沉昭小声嘀咕:“你这本公文已经看了好一会了。”
岑夜阑猛地松开手,公文啪地落在桌上,他垂眼,慢慢将公文合得齐整,说:“相送无益。”他仿佛是说给己听,声音说得轻缓,“不必再送。”
第57章
回京路途遥远,元徵一行人快马加鞭瀚州一路南。马是快马,过驿站而不入,风餐露宿,除了护送的北境军精锐和孟九,元徵和方靖几人都有些吃不消。
元徵脸色难看,一路沉默,其余人虽大都是纨绔,事关家族存亡,到底也知轻重,无人敢多言。
没成想,他离开瀚州的第三天,却遇到了死士截杀。
那时他正骑着快马,官道宽阔,战马驰骋而过踏起厚厚的迷尘。陡然,一声凄厉嘶鸣,开路的将士猛地勒紧缰绳,马却已经踩中了地上的铁蒺藜摇晃着轰然倒了去。
“保护殿!”孟九神色冷了来,他年纪尚轻,不过二十五六,一张脸生得清秀,抹上腰间鞭子的一刹那却透着股子锋利的杀气。
鞭子通体漆黑,手柄处却嵌了极罕见的翡翠,鞭子长,一甩间飞快地卷住了不知何处飞来直逼元徵的暗箭。
元徵攥紧缰绳,抬头看去,道旁已现了数十黑衣死士,无不面覆铁面具,手中提剑,纵身就朝他冲了过去。
齐铭和北境军中的精锐反应极快,已经以保护的姿态将元徵护在了身后。
元徵看着那些死士凌厉凶狠的攻势,无不是好手,个个都奔着要他命来的。空气中血腥味越发浓郁,元徵越看心头越沉,这赫然是有人不想他回京,想让他直接死在路上。
元徵心中陡然升起强烈的不详,这多年,他从来没有过这强烈的危机感,仿佛刀已悬在脖颈处,直逼生死。恍惚间,元徵仿佛看见无数的毒蛇猛兽在暗中窥伺着,蠢蠢欲动。
所幸孟九本就是孟家千里挑一养的影子,又有齐铭所领着的北境精锐,死士没有讨得好。元徵本想留两个活,对方却直接咬开藏在中的毒药,不过须臾,就已经气绝身亡。
孟九摘死士的面具,又搜了
身,对着元徵摇了摇头,道:“殿,他都是死士,身上没有任何信物。”
意料之中,元徵阴郁地看着满地的尸体,说:“先离开这。”
“父皇病重,如最不想我活着回去的就是老五了吧,”他改了道,临到黄昏才暂且休整,元徵拿着水曩喝了大水。
孟九说:“陛龙体抱恙时,确是定王监国,”他迟疑了一,“宫中也是程贵妃侍疾,照顾陛。”
元徵捏紧羊皮水曩,说:“我三哥呢?”
孟九道:“宣王殿进过几回宫,后来受了阻,定王起了争执,结果不慎摔石阶,伤了腿,就一直在府中静养。”
元徵恨声道:“元承!”
元珩小身子差,书读得最好,弓马骑射却平平,他几个兄弟都一清二楚。元承向来跋扈,元徵和元珩交好,元承拿元徵没办法,明里暗里的没欺负元珩。
元徵脑中思绪翻腾,他看了眼站着的齐铭,说:“岑夜阑特意让你送我回京,他早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?”
齐铭咂摸着他的语气,小心道:“回殿,殿身份尊贵,回京路途迢迢,将军只是以防万一。”
元徵扯了扯嘴角,说:“他想的倒是周道。”
京中变故元徵知道,身为北境统帅的岑夜阑不会不清楚,元徵想,既然恨他,对他无意,为什不干脆袖手旁观?
元徵不控地又想起岑夜阑,心里泛上几分酸楚。
即便元徵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,却也没有想过,不过短短几日,他已经又遭遇了三次截杀。
过洛州,南经蘅阳,桓水,北境的萧瑟凄寒一点一点褪去,如一抹山水画,画里渐渐显几分春意。春意泼了血,浓郁猩红,残酷又冰冷。
大雨如瀑,天上浓云翻滚,早春的夜雨在阵阵春雷里声势越发骇人。几遭以命换命的截杀来,元徵当机立断,直接分成了几路,让人扮成他的模样散回京混淆对方视听。离京愈近,对方攻势越发不要命,简直成了疯狗,锲而不舍地咬在身后,北境精锐都折了大半,更不要提那些纨绔贵子,或死或生死未卜。
齐铭骂道:“真他娘的阴魂不散!”
他带的都是岑夜阑特意挑选的,不但是北境军中的精锐,更是岑家着意培养的好苗子。齐铭是岑夜阑的心腹,临行前,岑夜阑曾亲对他说,此行危机重重,九死一生,让他一定要护送元徵平安回京。
齐铭不惧死,他只怕有负岑夜阑所托。
“殿,这去不行,”齐铭一开,滂沱雨水打在脸上,声音都是喊来的,“他人太多了,从这回京还要三天,照这去,根本甩不开!”
元徵骤然勒住身的战马,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眉宇之间透着股子血腥杀戮之后的凶狠。方靖见元徵停,也猛地攥紧缰绳,春寒料峭雨水冰凉,他手指已经冻得僵硬,缰绳一子抓得太紧,险些从马上甩去。方靖急促地喘了几气,回头看了眼漆黑的来路,又看向元徵,咬了咬牙,说:“阿徵,孟九保护你先走,我和齐铭将他引开。”
元徵想也不想:“不行!”
方靖急道:“没别的办法了,我扮成你去引开他,孟九护着你,或许还
有生机。”
雨水噼里啪啦,沿着元徵绷紧的颌滚落,他恶狠狠道:“我说了不行!”
方靖吞落在唇齿间的雨水,大声道:“阿徵,你得活着回去,”他看着元徵,眼睛微红,说:“你不要任性。”
元徵心中一震,用力攥紧掌心缰绳,方靖笑笑,说:“有齐铭他护着我呢,你就一个孟九,用不着担心我。”
元徵尖发苦,嗓子眼仿佛堵住了,半晌都说不话。
方靖说:“我打小就是你伴读,整个京都都知道贤宁郡王府殿一条心。你了事,他日若江山易主,我父王还有整个郡王府只怕都要——”他顿了顿,坐在马上,抬手对元徵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,道:“请殿务必好好活着回到京都主持大局。”
元徵僵着身体,目光死死地盯着方靖,他是知道方靖的,方靖虽然是他的伴读,却也是贤宁郡王府嫡的世子。
这人骨子里贪图安逸,没野心,最是胆小怕事。被他父亲送来做他的伴读,却只想着等元徵哪一天做了太子,皇帝,他承袭爵位,借元徵的势安安生生做个混吃等死的郡王。
元徵没有想过,方靖有朝一日会不惜拿命为他搏这一线生机。
方靖说:“殿,珍重。”
元徵死死地盯着方靖,眼眶发热,半晌,嘶声说:“方靖,我等你回京一起喝酒——玉娘亲手酿的上春。”
方靖愣了愣,旋即笑开,点头道:“好!”
天空陡然一道紫电撕裂夜幕,轰隆雷声不绝,雨得更大了,噼里啪啦,浩浩荡荡,仿佛要将天地都淹没。
桓水骤雨不歇,北境却无风无雨,天色阴沉沉的,乌云覆顶,沉甸甸的,无端多了几分冷冽的寒冷。
元徵一遇袭,齐铭就将消息传回了北境,寥寥数语,却将个中凶险写得清楚明白。京中如风起云涌,元徵此时回京,路上必然险象环生,所以他才着意遣齐铭护送。
这是元徵必须要走的路,他别无选择。
岑夜阑起身打开窗,看着阴沉的天色,不知怎的,突然生几分莫名的心慌,整颗心都悬着。
突然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,岑夜阑抬头看去,是他的亲侍,躬身行了礼,说:“将军,京城传来消息,陛……驾崩了。”
岑夜阑神色骤变,亲侍低着头,犹豫了一,继续道:“清州去的人迟了,殿在临京西山遇袭跌了悬崖。”
“清州的人找了两日才寻着殿,殿受了重伤,疯,疯了……”
岑夜阑恍了恍神,仿佛没听清,脸色苍白,轻声说:“什?”
“什叫疯了?”
亲侍小心翼翼地看了岑夜阑一眼,被他的神态骇了一跳,嗫嚅不敢再言。
岑夜阑脑中不断地回旋着跌悬崖,重伤,疯了……无论哪个字眼,岑夜阑都无法将元徵放在一起。他只觉眼前一阵头晕目眩,抬手紧紧攥着窗子,陡然间胸泛上强烈的恶心感,岑夜阑忍了又忍,方才咽那股不适。
他茫然地想,元徵,疯了?
第58章
太和二十三年不是个太平年。
那一年,文帝驾崩,定王元承逼宫,宣王元珩临危受命登基成了新帝。短
短数月,江山易主,燕都就换了新天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