屠必鲁厉声道：“来者何人？”

舒明悦垂眼，避开虞逻的视线, 用北狄话歉意道：“我敲错门了, 很抱歉惊扰了诸位大人雅兴。”

一边说, 一边双手交叉于肩，朝诸人行礼。

她的北狄话流畅熟练，带着几分王城音, 入耳分外亲切感。

裴应星扯了唇角, 怎？不敢认他了？

定国寺那日不是还情绪浓烈地揪着他衣袖质问吗？

还有这北狄话……

裴应星手指摩挲着酒樽，深长睫羽微敛，神态若有所思, 谁教的？

中原人在头顶挽髻，北狄人则将头发梳于脑后编成辫子，披散在后背，屠必鲁的上蓄胡子，坠几颗绿松石，看起来野蛮恶煞。

此时屠必鲁看着舒明悦，用一种与容貌不符合的柔和语调摆手道：“去吧。”并没有为难小姑娘的意思。

舒明悦心中松了一气，连忙揪住子善衣袖，快走呀！

子善仿佛惊愕住了，盯着虞逻一步三回头，神色迟疑，用中原话道：“明姑娘，那位……”

“住！”舒明悦急死了，用力掐他胳膊一把，用眼神反复示意，别说了，别说了，真的别说了。

再说，不止你我，连你主上都要一块死！

这里不是不通中原文字和语言的北狄王城，因为凉州人员复杂，除了虞逻，另外三位驻守此地的将军都会说中原话，子善说什，他都听得懂。

果不其然，随着子善声音坠地，身后响起到了一道站住。

舒明悦一脸绝望。

一位侍女走到她身边，低声道：“姑娘，王子有请。”

舒明悦手指慢慢蜷曲，咬了唇，慢吞吞走到了虞逻面前，垂眼不看。他声音是熟悉的冷漠，“你刚才听到了什？”

听到了什？

舒明悦一呆，脑海里一片空白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，在她进入这间屋子之前，他恐怕在谈什机密的事情。简直时无妄之灾！

“我什都没听到！”她连忙解释。

又神色懊恼咬唇，早知如此，她刚才不该说北狄话，该装作一脸茫然。

“为什不抬头？”裴应星

盯着她。

舒明悦清晰地感受到他在看己，手指越攥越紧，直到在掌心掐一道道月牙痕。

她当然不敢看他，她怕控制不住己的情绪，虞逻是那样狠心的人，一旦误会她窥探了他的秘密，怀疑之，一定会杀她以绝后患。

是不抬头，他一定会杀了她。

舒明悦眼圈忽然慢慢红了，觉得己的情绪乱糟糟，难道这辈子，他要亲手杀她一次吗？就像杀死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。

这种感觉，难以用言语描述，比上辈子他和她走到穷途末路时还难受。

虞逻是怎样的人，她不是早该明白了吗？

女时，她曾与乳娘阿婵戏言，将来的夫婿是何种模样。应当像舅舅那样英明神武，又或者像大表哥那样温柔如水，最不济，也要像她哥哥那样风流倜傥。

他会把她放在手心上疼爱，不舍得说一句重话，会温柔缱绻地与她风花雪月，白首偕老。

虞逻什样？

他样貌的确英俊，也算一方英雄。他喜怒无常，会和她阴阳怪气地说话，不守礼法，生气时就冷落她，过两天又若无其事地现，稀松平常与她说笑，好像那个前几日面无表情的人不是他。

她曾多次告诫己，不要对虞逻动心，不要随他沉沦，只做他的敦，只要他的宠爱，就这样安稳一生不好吗？然而人终究不是无情草木。

那三年，虞逻给了她不输于舅舅在世时的宠爱，他带她赴极乐，予她以欢愉。

带她不远千里去西域求凝香丸之解的人是他，囚她至死，也不肯再见她最后一面的也是他。

舒明悦的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声音在打架，理智在冷酷无情地说，他做的没错，他是北狄的王，他肩上有山河，摒弃你一点没错。感情却在潸然泪，怨恨地说，难道欠命偿命不对吗？难道只允许乌蛮杀了她大表哥，却不许她杀乌蛮吗？难道他对她一点怜惜也无，让她走得不那难受痛苦都不行吗？

其实，她并非全然不明白虞逻瞒她的用意。

他以为她不知道，所有的一切就当作没发生过，他试图用这种愚蠢的方法挽救一段即将行至末路的感情，是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？

即便乌日娜

不告诉她，也会有白日娜、红日娜告诉她。

为什他会以为瞒她就解决一切问题？

为什他要求她义无反顾地做他妻子，却从来不知他也是她的丈夫？

是这些问题，一个都问不，因为没有人回答她。

舒明悦的眼睛越来越酸涩，终于忍不住，豆大的泪珠落来，顺着脸颊滚落，吧嗒一声砸在地上。

她咬唇，忍着哽咽道：“我真的什都没听见。”

屠必鲁握拳抵唇，忍不住道：“王子，算了吧。”

刚刚那三言两句话，也算不上机密，即便让小姑娘听了去也无妨。

裴应星没马上说话，视线落在她微红的眼皮上，忽然奇怪地腾起一点想伸手替她抹去眼泪的感觉，与之时，心里也觉得己的行为的确有些卑劣无耻了。

只是他没想到，变成了阿史那虞逻这个身份，小公主竟然比他是裴应星时还疏离，看都不愿看一眼。

裴应星的心中烦闷，忽地别开视线，漠道：“去吧。”

声音却不觉柔和了些。

骨浑和契何力闻言，倏地转过头，一脸古怪地看着他王子。

刚才温柔的语调，是他王子说的？

舒明悦脑子乱嗡嗡，哪有心思分辨他的语调，只如蒙大赦一般立刻带着子善跑去。

万来春。

子善站在走廊里，眼底多有一丝隐没的愧疚。

小公主是个爱的小姑娘，性子纯粹，他却骗了她，是主上的命令也无法违背，他不对她袒露任何事实。她以后会想家吗？

心里突然涌一种把人拐到蛮荒之地的罪恶感。

呸！什蛮荒之地，子善赶紧把这个念头晃脑袋，那是北狄王城！

张了张，还没来得及说话，舒明悦先开了，“你刚刚瞧见了，坐上的那位是北狄王子，阿史那虞逻，他和七公子长得很像，此事千万不要暴露去，不然七公子有性命之忧，次见到七公子，务必警告他不要踏足北狄地界。”

子善心中更愧疚了，小公主这关心他主上，他……

“属知道了。”他掩异色，点头道。

舒明悦

嗯了一声，吸了吸鼻子又道：“我回屋去了，这几日你也不要门了，在客栈好好待着，等我哥哥到了，我一起回长安。”

子善挠挠脑袋：“是……”

舒明悦回到了屋子里，呆呆地坐在铜镜前，看着镜子里打扮成北狄姑娘的己，还有那双眼皮微微泛红的眼睛，心中更难受了。

日一见，仿佛有什困了她许久、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碎裂了。

她嫁虞逻那年，十七岁，早就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，那却是她第一次对男子有了怦怦心动之感，明知不爱，还是忍不住动了心。

她以为两人以携手走去。

遗憾的是。

所有的一切在她二十岁那年就结束了。

爱？恨？还是怨？

不重要了。

他什都不记得了，为何她还要耿耿于怀？

舒明悦咬了唇，忽地起身走到铜盆前，取冷水，一点点洗去脸上泪痕，冰凉的水刺激着发烫的脸颊，顺着脸颊慢慢滑落，也卷走了最后一滴眼泪。

上辈子那条路太难走了，她不会、也不再来一次。

虞逻是那样冷漠寡情的人，有她无她，他都过得很好，她再放不，便有如作受，愚蠢不知，她不因为一个不的人，就让己变得整日哀怜愁苦。

等哥哥来，她就立刻回长安去，从此以后与他隔千里之遥，再也不会遇见了。

如此一想，舒明悦心中烦闷顿开，轻吐一气息，伸手拍了拍脸蛋，便弯眸展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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